研究生毕业后,他选择去学打糨糊修文物……

2020-10-14 11:11:30 来源: 瞭望 2020年第40-41期

 

留住历史的“医生”

古籍就像人一样会生病,而修复师的职责就是给书做“手术”,延长书的寿命

长期和古籍打交道,鼻炎和颈椎病成了修复师们的“职业病”

慢工出细活,这个工作要求年轻人得坐得住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徐步云

 

  走进国家图书馆典籍博物馆的文献修复室,在像厂房一样宽敞的修复室里,几位修复师正埋头忙碌着,既有头发花白的老师傅,也有刚入行的年轻人。李屹东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们的桌子要比普通办公桌大一倍,上面安有放大镜和台灯,桌上的纸垒在一起,毛刷、镊子、针等工具放置在手边,就像在进行一场外科手术。

  和古人对话也是与后人对话

  再复杂的手术,也得从最基础学起。糨糊,是修复师们用来修补纸张的黏合剂,跟着老师傅学打糨糊是他们入门的第一课。

  这一课,李屹东学了大概一个月。

  修复古籍不只是修复古书,书画、拓片、地契、家谱等具有史料价值的纸张都属于古籍的范畴。因此,糨糊也分成两类:淀粉糨糊主要用于补书,面粉糨糊主要用于补画。

  “我们一般都是自己手打糨糊,市场上现成的糨糊可能含有化学添加剂,用起来不放心。”李屹东一手拿着棍子不停地打圈,一手拿着水壶往瓷盆里慢慢添水,盆里的淀粉很快就变得黏稠起来。“越稠越好,但要均匀,不能出现面疙瘩。”

  洗去淀粉后剩下的面筋,李屹东和同事们有时会带回家或拿到食堂当食材,辣椒炒面筋是他最喜欢的做法。当记者问起为何一定要用糨糊时,他变得认真起来:“要是用胶水,会被后人骂的!”

  用糨糊补书是延续古人的做法,而后人再次修复时,也可以用水湿润后轻松揭开。李屹东说,不管保存环境多好,时间久了,书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污损,而且糨糊是粮食做的,容易招虫子。

  修复、破损、再修复……循环往复,修复工作不只是和古人对话,也是与后人对话。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考虑这些。李屹东就遇到过古人在修复时糊弄事的情况:书页上有很多虫洞,一张大纸直接糊了上去。他只能揭下来,一个洞一个洞重新补上,“尽量修得好一点”。

  “修复的目标是让古籍能被翻阅、被研究。”即便入行多年,面对棘手“病症”,尤其是珍贵古籍的修复任务时,李屹东依旧不敢直接上手,还会跟着老师傅虚心学习,“这是为后人负责。”

  给古籍做“手术”

  书口、书头、书脚、书背、书眼……古人给书的各个部位起名,似乎都在参照人体的器官。在李屹东眼里,古籍就像人一样会生病,而他们的职责就是给书治病,延长书的寿命。

  修复古籍的步骤是先对书拆解,然后去污、修补、压平、裁齐,最后再重新装帧。李屹东介绍,修复的前提是定损,要根据古籍不同的破损情况制定具体方案,对症下药。

  虫洞是古籍最常见的毛病。修补虫洞时,李屹东先拿起一页纸举在空中,在大约半米远的位置按压下喷壶,让细微的水雾将纸湿润,然后用小镊子将纸页慢慢揭开,如果不够湿,他还会用毛笔蘸水轻轻涂抹,再用另一支笔点上稀释的糨糊,把刚刚撕下的指甲盖大小的修复纸粘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有时,一本书里被老鼠或虫子咬的洞,会出现在每一页的同一个位置上。这样的书修复完成后,修补的地方往往会凸起。李屹东说,这时他会用锤子把凸起部位锤平,再用大理石块将书层层压住,差不多两三天后书就会变得平整。

  比起虫洞,更让李屹东头疼的是脆弱不堪的纸张。他遇到过一本清末的书,因为曾被水泡过,送到手上时已变成了一块“板砖”。书页难以分开,稍一用力就会坏掉。“修复师常会遇到这种两难的情况,不敢用力又不得不用力。”他说,这本书他耐着性子修了一个多月才修复好。

  纸张本身的材质也很重要。李屹东说,修复用纸要从中国传统的纸张里去找,不能用现代纸张去修补古籍。

  他印象深刻的是,一本民国时的名为《吴中文献展览会特刊》的书,因为用的是酸性较强的木浆纸,而非古人常用的宣纸或竹纸,纸张早已发黄变脆。他回忆道:“稍微一动书页就碎了,修复时,我必须要尽量控制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更不敢打喷嚏,生怕把纸吹跑了。”

  霉菌、老鼠粪便、虫卵……翻开一本古籍,可能什么都会看到。李屹东记得,自己修过一份旧报纸合订本,打开时,常年积累的灰尘像烟雾一样腾起。还有一回,他看到一只长得像面包虫的虫子被压扁,尸体已与书皮连在一起。

  长期和古籍打交道,鼻炎和颈椎病成了修复师们的“职业病”。“鼻子敏感的会得鼻炎,皮肤敏感的也容易不舒服。”李屹东伸出双手,掌心多处已经过敏起皮。

  尽管困难不小,但在李屹东和他的同事们的努力下,一本本经典古籍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

李屹东正在修复古籍(9月27日摄)

  一场快与慢的较量

  研究生毕业后,李屹东就选择来到国家图书馆当“医生”,一干就是5年。

  进馆前,他曾对古籍修复工作有过各种想象,一开始觉得这项工作刺激、有挑战,可以与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文物对话。但他的师傅李英却说:“干这活首先得坐得住,还得要细心耐心,李屹东刚来的时候,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小伙子,就他怕坐不住。”

  5年里,单调枯燥的修复工作消磨着李屹东的新鲜感,而另一种信念支撑他不停地走下去——这就是责任。

  在李屹东看来,古籍修复作为一门从古流传至今的手艺,从业时间越久,处理不同“病症”的经验越多,修复的技术越好,就越离不开,越想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现在,这一行业的从业者并不多。国家图书馆存有上百万册古籍,一共只有16名古籍修复师。从全国来看,现存的5000多万册古籍中至少有1/3要修复,而古籍修复从业者只有1000多人。把所有古籍修完一遍,算下来要好几百年。

  “这是一场快与慢的较量。”李屹东说,不管亟待修复的古籍数量多庞大,从业者多紧缺,这个工作都是慢工出细活,得坐得住、急不得。

  与朋友聚会聊天时,李屹东有时会觉得自己跟社会脱节了。大家谈论的都是怎么做投资,他不太能跟得上节拍,“但是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做,不是吗?”李屹东笃定地说,“得把咱老祖宗的遗产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