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李耐因
李耐因,瞭望周刊社原总编辑,新华社高级编辑。李耐因原名张宝业,1926年生于山东禹城,1944年参加革命,曾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等重大战争的报道。1958~1978年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平反后,曾先后担任新华社国内部文教组组长,国内部副主任,瞭望周刊社总编辑。2015年5月25日晨,有着近50年新闻生涯的李耐因同志在京辞世,享年89岁。
➤我认老李,是他人正、爱才、能力强、水平高,我从心里服他
➤仔细想想,当时我们这些小兵为什么喜欢他?用现在的话说他“不装”
➤文章发表后得到社内外好评,我心里明白,这是因为过了耐因的手。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当编辑就要当老李这样的大编辑,为文增色而不是给人添堵
文 | 中国证券报原社长兼总编辑 林晨
2015年5月25日晨,有着近50年新闻生涯的李耐因同志在京辞世,享年89岁。我是从微信中得知李老去世的消息的。很震惊也很悲痛。前不久参加组织活动时听说他有点感冒,说是问题不大,没想到一个月不到人就没了。我向朋友打听,有没有告别仪式?生前没有太多见面机会,人走了能去送一程也是好的。
可惜李老有遗嘱,不搞这些形式。于是我们几个相约,一定到李老家里去道个别。
人到了岁数终是要走的。这几年我相熟的上一代人陆续离去,虽然心有戚戚,多了也就有些淡然。但李老的走不一样,总有一些沉甸甸的东西让我承受不住。站在李老的遗像面前,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恍然就在昨日。
李老“不装”
李老李耐因,《瞭望》初创时期的总编辑。也是我1982年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单位的一把手。回想当年,杂志初创,意气风发也其乐融融。大家之间的称呼不分大小,亲切自然。对于李总我们就是直呼其名。
“耐因老总是我恩师。我认老李,是他人正、爱才、能力强、水平高,我从心里服他。他给我改的稿子使我知道什么叫在平和含蓄中保持格调和机锋,在我没了解清楚情况就去和他吵闹时,他让我知道什么是大度和包容。离开瞭望多年,每每遇到难办的事,难缠的人,我都会想起老头,想他会怎么处理。虽然我很少去看他,但他在我心里地位很重。”
这段话是我初闻噩耗写在微信里的。当站在他的遗像面前,忽然觉得想要说更多的话。
下面记叙的事情,也许耐因早就没有了印象,但对我来说却刻骨铭心。
战争年代耐因还是个“红小鬼”,后来成为新华社著名的战地记者、军事记者。像我们这些新闻新兵当然很想知道战争年代的记者是怎么当的,就利用团日活动的机会,把耐因请来讲故事。我们问在战地采访最重要的是什么,没想到耐因哈哈一笑说,说好听的首先是学会保护自己,说不好听的是学会逃跑。
他说一次守城战斗,他和一个机枪手在一起,战斗打得很激烈,几天几夜没合眼。他熬不住了,在战斗间歇就找个地方睡觉去了。等他醒来,满眼都是敌兵,把他吓得够呛。原来部队接到命令已撤出战斗。后来他想办法混出城去才找到部队。
老李讲完哈哈一笑,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另类”故事,诙谐幽默中透出了做人的大气潇洒,敢讲真话的背后显示的是真正的自信。仔细想想,当时我们这些小兵为什么喜欢他?用现在的话说他“不装”。
“当编辑就要当老李这样的大编辑”
我写的第一篇3000字以上的稿子是《光大公司的生意经》。当时刚刚改革开放,王光英受命组建全国第一家大型民营公司,瞭望派我去采访。成稿之后自我感觉不错,有点“得瑟”,不愿意让人动,就以敏感为由往上送,不知怎么就到了李耐因手上。
耐因改过的稿子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轻狂,也让我服了气。改了什么今天已回忆不起,但我当时读完改稿的感受却至今不忘。一是“卷面”干净。稿子改了个大花脸,但各处增删有度合理,各种编辑符号运用都非常清晰,一目了然;二是压缩近三分之一,但通篇风格不变,文气不伤。各处承转起合变得更流畅更自然更简洁,而且没了毛刺和张扬,使行文变得平和含蓄,从而有了内在张力;三是全篇的惊叹号几乎删了个干净。后来耐因找我谈话时跟我说,惊叹号太多是表达无力的表现。
这篇文章发表后得到社内外好评,我心里明白,这是因为过了耐因的手。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当编辑就要当老李这样的大编辑,为文增色而不是给人添堵。
能镇住这个台的不只是本事,还有人品
耐因当领导非常大度,他是个有心胸的人。那时的瞭望,人才荟萃,聚集了一大批社里有名的大写手、大编辑,难免互不服气。李耐因上任后,我发现扯闲篇的少多了,甭管多牛的大腕,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瞭望这个大舞台,让他给镇住了。现在想想能镇住这个台的不只是本事,还有人品。
耐因忠厚为人,既坚持原则又善待下属。那时瞭望年轻人很多,中午休息没地方去,就凑在一起打牌下棋。我那时喜好围棋,中午常聚一些人,其中不少是外单位的人在办公室下棋,有时到了上班时间还在继续。耐因叫人打过几次招呼,让我注意影响,我都没当回事,年少轻狂啊。
有一次正好新华社两大业余高手在我办公室碰上了,这一盘棋下到上班还未结束。恰巧耐因上班经过我办公室,进门二话不说把棋盘掀了就走了。我吓坏了。为了表示不再下棋的决心,我把塑料棋盘和棋子从六楼办公室的窗户扔了出去。事后我到老李办公室请罪,心想打了几次招呼都不听,还被抓了个正着,这回是完了。老李很严肃地批评了我,但他听说我把棋子扔了又笑了:“你扔棋子干什么,知道错改了就行了,棋子又没招你。去,捡回来。”
那年石家庄搞撞击反射式改革。所谓撞击反射是指改革在哪碰壁就从哪改起。一个造纸厂的厂长马胜利成为典型。我奉命到石家庄组织一组报道,原来说好上瞭望封面。回来后稿子都已备好忽然有人告诉我说不上封面了,我急了,跑去找耐因理论。推门进去正好编委们在开会,我不管不顾,冲着耐因就喊,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当时分管经济的王焕斗副总编一个劲地打手势制止我,可老李挥挥手说,让他说。老李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只回了我一句就把我的火给灭了:是谁告诉你这组稿子不上封面的?我当时就傻在了那里。之后才知道,原来有一组纪念彭真同志的稿子,因为更重要需安排封面,但同时安排石家庄这组报道的标题上封面——这完全是合理的安排,我却为此大闹了编委会。耐因容忍了我,更让我无地自容。
事后,王总让我一定去李总办公室道个歉。我去了。耐因还是以他一贯的笑容接待了我。他说我知道你是为工作,所以我不计较你的态度。一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也批评了我的莽撞:不要听风就是雨,以后“告状”先把事情弄清楚再来。
这件事在我心里好长时间都过不去,总是担心领导怎么看我。其实后来证明人家看你的真的是工作态度和工作业绩,你过不去的人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事后不久我就被提拔为瞭望经济室的副主编,上了我事业上的第一个台阶。
站在耐因同志遗像前,看着那熟悉的微笑,和善的眼神,往事历历如新,心潮久久难平。都说世上好人多,耐因是我进入新华社后碰上的第一个好人好领导。斯人风范,永存心间,做事做人,奉为楷模。能与耐因这样的人物共事是我的运气。
我不得不再用一次惊叹号:耐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