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举办的 2024 年服贸会上，首钢园供应链及商务服务专区的顺丰公司展台上展出的环保快递包装（2024 年 9 月 14 日摄） 鞠焕宗摄 / 本刊

➤近年来，从可降解材料研发到循环包装试点，从包装设计减量到智能回收系统建设，快递包装绿色化的多维度探索已初显成效。但监管力度不足、绿色包装推行不广、责任主体协作机制缺失等深层矛盾，仍掣肘行业转型

➤数据显示，2023年快递包装废弃物总量已近2000万吨

➤快递包装绿色化涉及生产、使用、回收、处置等多环节，快递绿色环保专家表示，实现系统化转型，亟需构建政府、企业、社会组织、消费者等多方协同发力的治理机制，形成“政策引导、市场驱动、社会参与”的良性循环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张翊飞

  在浙江金华某小区快递驿站，居民们取件后习惯当场拆箱，将废弃包装和填充物投入驿站内的绿色包装回收箱；而寄件时又能从中挑选合适尺寸的二手纸盒复用。“既不用带纸箱回家，寄件还能省包装费。”居民胡女士对这种包装二次利用的模式赞不绝口。

  这一场景正是中国快递包装绿色化探索的实践缩影。2024年我国快递年业务量超过1750亿件，人均接收快递超过120件。在创造巨大经济价值的同时，快递包装带来的资源消耗和环境污染问题也愈发凸显。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了解到，近年来，从可降解材料研发到循环包装试点，从包装设计减量到智能回收系统建设，快递包装绿色化的多维度探索已初显成效。但监管力度不足、绿色包装推行不广、责任主体协作机制缺失等深层矛盾，仍掣肘行业转型。

  6月1日起，新修订的《快递暂行条例》（简称《条例》）正式施行，首次增设“快递包装”专章，从制度层面确立“绿色化、减量化、可循环”的治理方向，明确产业链各环节主体责任。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刘建国认为，修订后的《条例》明确了各责任主体在快递包装全链条各环节上的不同责任，将逐步形成“政府引导、企业履责、行业自律、公众参与”的快递包装绿色发展格局。

  随着新规落地实施，未来，在各方主体责任落实与协同发力下，快递包装研发与流通的循环体系将不断创新，行业将真正驶入“绿色快车道”。

  不再二次包装比例超95%

  2018年，国务院发布《条例》。此后一系列技术规范落地实施，推动我国快递包装加速绿色化转型。根据国家邮政局发布的数据，2024年我国已实现同城快递使用可循环包装比例达9%，电商快件不再二次包装比例超过95%。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温宗国等认为，政策引导与市场机制的协同发力促使企业主动调整经营策略，从源头减量向全链条闭环管理升级。

  材料升级实现包装“减负”。材料升级是快递包装实现绿色化的重要突破口，行业正通过可降解与可循环材料的研发应用，从根源上重构包装体系。

  中通正在使用的一款可降解石塑环保箱，具有耐久度高、防水防潮、可循环使用等特点，适合为洗衣液、生鲜水果等易破损、体积大的商品进行打包使用。

  中通云仓市场品牌部负责人徐永贵表示，石塑包材最初为一家洗衣液品牌定制使用，现已推广至更广泛场景，目前该款石塑箱已有超500万个被投入使用。

  另一大物流企业顺丰研发出一种由100%单一材质制成、含30%再生塑料的“双易包装胶袋”，该包装袋易回收、易再生，为废弃包装提供了更多的应用场景，具有可观的减排效益。目前顺丰已在北京完成了约4700万个“双易包装胶袋”的批量替换。

  科学设计推动包装“瘦身”。除了在材料下功夫，不少企业还在包装“瘦身”上动心思，通过包装改良与模式创新，减少材料使用量，让快递包装在“减负”的同时实现功能升级。

  在减量化设计研发方面，京东开发的X系列纸箱，通过对常规纸箱的结构优化，确保使用感不变的前提下，单个纸箱原材料用量降低5%～25%。京东对外发布报告称，2024年，京东X系列纸箱全年使用量达8.6亿个，年度减少碳排放量12164吨，相当于种植了‌67.5万棵树。

  模式创新也为包装减量提供了新思路。2020年《关于加快推进快递包装绿色转型的意见》明确提出“推广电商快件原装直发”，即对符合物流运输条件的电商商品，不再二次使用纸箱等快递封装用品，而是用原厂包装直接发运至消费者。2022年，京东率先发布了行业首个原发包装认证标准。到2024年，通过原厂直发包装已经帮助京东减少二次包装超过10亿个。

  中通云仓则通过智能技术优化打包环节。徐永贵称，2022年起，中通云仓升级优化了打包环节，系统根据商品寄递情况，设置相应包装的合理容积率，为工作人员智能推荐适配型号的纸箱。“加之仓库对胶带和瓦楞纸包装箱等包材的‘瘦身’处理，现在中通在打包环节能够比原有包装减少30%左右的包材使用量。”徐永贵说。

  渠道拓展助力包装回收。北京高女士所在小区今年升级的智能垃圾房，专门设置了回收低值可回收物的专用筐，用于收集纸盒、泡沫箱等垃圾。“以前快递包装只能混杂在一般垃圾里，现在大家会主动分拣出来投放，回收筐每天都能装满，且不会被其他垃圾污染。”高女士说。

  从“试点先行”到“全域覆盖”，北京已有1.6万个小区正在探索智能回收路径。北京市城市管理委员会发布的数据显示，全市近五年来生活垃圾日处理量减量超20%，回收利用率达42%。

  不仅北京，随着各地加快推进垃圾分类和资源回收体系建设，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设置快递包装专用回收设施，通过不同途径引导居民养成分类投放习惯。菜鸟实施的回箱计划鼓励用户在菜鸟驿站当场归还旧纸箱，可兑换鸡蛋、优惠券，或通过“菜鸟海洋”碳积分体系参与环保捐赠。2023年菜鸟回收再利用了2400万个旧纸箱。

  受访专家称，这种“定时定点+专类回收”的模式，既解决了快递包装混入生活垃圾的难题，又为包装的后续循环提供了稳定来源，正在推动构建快递包装从回收到再利用的完整闭环。

  步调不一，协同不力

  随着电商经济蓬勃发展，快递年业务量突破千亿件大关，快递行业面临的生态压力持续攀升。数据显示，2023年快递包装废弃物总量已近2000万吨。

  受访专家认为，我国快递包装绿色转型正处于政策驱动的规模化推广期，虽在包装减量化、材料循环化等方面取得阶段性进展，多重掣肘仍制约着行业的可持续转型。

  外部监管效率不高、覆盖有限。早在2020年，国家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发布的《关于加快推进快递包装绿色转型的意见》就提出“推动解决被动式过度包装问题”，此后又相继发布了《快递包装重金属与特定物质限量》（GB43352-2023）和《限制快递过度包装要求》（GB45186-2024）两部强制性国家标准。但落实情况与政策目标仍存不小差距，过度包装、二次包装现象仍然屡禁不止。

  一方面是监管技术手段滞后。面对日均超四亿件的快递业务量，现行以人工抽检为主的监管模式成本高、效率低、覆盖面有限。“这导致过度包装、二次包装等问题的管理目标难以量化评估、监管治理难以持续。”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循环经济产业研究中心谭旖琦博士表示。

  另一方面是监管对象覆盖不全。谭旖琦认为，现行政策主要针对B2C平台和规模型企业，C2C电商尚未纳入管理重点。

  今年4月，有网友发文吐槽，自己在淘宝网购了一支80g的洗面奶，商品本身并非易碎的玻璃制品，收到的快递包装盒长度超过40cm，包含了四个大小各异的纸盒和一大张气泡塑料纸，额外还垫了一层碎纸条。

  这种“套盒式包装”在中小商家中普遍存在。温宗国团队研究发现，C2C电商平台过度包装问题约为其他平台的两倍，因为C2C电商平台以广泛的小散型入驻商家自行打包为主，相比于B2C类型电商平台打包更难以追踪管理。亿欧智库发布的《2022双11电商金融服务报告》显示，电商行业中小商家占比超80%。

  包装绿色转型存在“避难就易”倾向。快递包装实现绿色化主要有减量、复用、可回收和可降解四种手段。但记者查阅多家物流企业发布的社会责任报告发现，不少企业都将“采用可降解包装”作为当前绿色转型的主要成果进行宣传。

  然而，可降解材料成本居高不下，使其难以被真正推广。同济大学生态文明与循环经济研究所所长杜欢政向记者解释，从原料来看，可降解塑料如聚乳酸（PLA）价格约18000～22000元/吨，是传统塑料的近两倍；全生物降解袋的价格达到了普通塑料袋的六倍。相关数据显示，绿色包装投入将使快递企业的单票成本增加0.15～0.3元。包装成本显著提升直接影响企业的盈利空间，对快递价格极为敏感的消费者也难以立刻接受。

  更重要的是，可降解材料的回收处理方式与当前的回收体系本质存在适配矛盾。“可降解材料可以在自然环境中分解为无害物质，降低对环境的污染。而当前这些材料大都直接被焚烧处理，无法发挥其可降解优势和环境可持续性。”杜欢政说。

  温宗国团队通过对可降解塑料与传统塑料的全生命周期评价（LCA）对比发现，如果处理方式不当，可降解塑料的环境影响甚至大于传统塑料。在温宗国看来，目前在回收率较低的边远地区或环境泄漏风险较高的一些农业场景中，可降解塑料才是更加合适的环保选择。

  可降解材料并非“最优解”，为何企业仍然将其视为绿色转型的重点？业内人士称，在政策压力和舆论期待的双重驱动下，企业往往选择可降解材料作为“速效方案”，“这既能让企业快速达成环保KPI，也不涉及更复杂的系统性改革。”然而，这一策略短期内能作为推动包装绿色转型的“捷径”，却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回收循环链路存在短板。将包装回收并循环利用，是实现绿色化的重要途径。从实际运行效果看，目前大部分纸箱类包装能够有效收集，但塑料包装等低值可回收物的回收利用比例仍然偏低。

  温宗国团队通过大数据订单测算发现，北京市每年约产生130万吨快递包装废弃物，其中废塑料包装达15万吨，占比11%，这些废弃塑料包装通常被混入其他生活垃圾，由环卫体系统一清运至生活垃圾处理场地，进行焚烧或填埋处理。

  杜欢政认为，塑料袋类低值可回收物的回收难点有二，一是材质复杂，塑料包装袋中添加的助剂和附着的胶带等影响了塑料的回收性能和再生利用质量，需要在回收前去除或进行特殊处理，进一步加大回收难度；二是回收渠道不畅，现有的废弃快递包装袋大都混入生活垃圾中，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进行分拣和预处理，成本高且效率低。

  此外，相关主体行为习惯尚未养成，回收循环难以全面落实到人。调研发现，在各个物流企业的App和微信小程序等平台，都没有为用户提供包装回收或选择绿色包装材料的交互设计。

  温宗国认为，物流平台应该为消费者提供可选择的空间和适当的激励，以此来提升消费者环保意识、引导培养回收习惯。“这就类似外卖软件中可以自选是否需要餐具，对应有一定的激励机制。现在物流平台几乎没有给消费者选择余地，关于绿色包装的信息传递也很少，这种情况下消费者就很难参与到快递包装的回收循环流程中。”温宗国说。

  快递员作为联接物流企业和消费者的重要主体，培养快递员的回收习惯也应成为工作重点。顺丰、京东等企业目前已经开始尝试推广可循环快递箱，然而业内人士表示，这一回收循环模式还未成熟，现实中，快递员送货时还需考虑如何取回可循环包装，不仅人力成本高，可循环快递箱的丢失风险也大。

  全链条共同发力加速变“绿”

  快递包装绿色化涉及生产、使用、回收、处置等多环节，快递绿色环保专家表示，实现系统化转型，亟需构建政府、企业、社会组织、消费者等多方协同发力的治理机制，形成“政策引导、市场驱动、社会参与”的良性循环。

  填补监管空白，压实主体责任。新修订的《条例》明确规定，经营快递业务的企业未按照规定制定、实施快递包装操作规范或者包装物回收利用管理制度的，由邮政管理部门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5000元以上2万元以下的罚款。

  在此基础上，多位受访专家建议有关部门可出台更具强制性的规定。温宗国提出，针对废弃塑料包装可以增加更多量化到包装减量与可回收比例、材料成分等方面的强制性限制，从而倒逼企业加速绿色变革。

  有效的监管需要技术突破。温宗国团队开发出识别精度在90%以上的快递包装图像智能识别技术，能够显著弥补当前人工抽查快递包装成本高、效率低、覆盖面有限的不足。“我们的智能识别技术已经能够做到对不同表现的过度包装、二次包装进行检测识别，而且模型还在持续优化，以提高在更复杂多样场景的适配度和精确度。”谭旖琦介绍，“未来期望使用对象不仅是政府相关监管人员，也可以通过发动消费者的力量来推动监管的实施。”

  形成协同合力，构建循环生态。受访专家表示，快递包装绿色转型的全链条治理需要政府、企业、消费者等各个主体共同努力，通过完善法律法规、加强企业间合作以及引导消费者参与等举措实现治理闭环。

  政府需从政策引导与激励层面推动行业从“被动合规”转向“主动创新”。新修订的《条例》提出“国家完善综合性支持政策，推进快递包装绿色化、减量化、可循环。”杜欢政认为这不仅关乎制定标准和加强监管，对政府也提出了为企业提供财税补贴的针对性要求。当前，浙江省已经展开相关探索。浙江省邮政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魏遵红表示，将联合有关部门对绿色包装应用水平符合要求的快递企业，给予政策扶持、税收支持或价格补贴，引导和鼓励快递企业建立包装废弃物专项回收和再利用体系。

  构建高效的产业协同平台是打通绿色包装全链条的关键突破口。快递绿色环保专家表示，联合物流上下游成立“绿色包装联盟”，能够共享回收网络、技术专利和用户数据，降低行业协同成本。一方面是通过各物流平台共同推进统一的操作规范和回收标准，减少因标准不统一导致的重复投入和资源浪费。另一方面，物流企业和回收第三方之间形成联盟，也将提升包装回收数量和效率。受访专家认为，两者的合作模式一旦打通，可以为消费者提供更专业的回收服务。

  此外，电商和物流平台与商户和消费者紧密联接，有着引导两者调节行为的责任。

  对商户而言，大型企业与物流合作“原厂直发”模式已比较成熟，个体商户仍需要更显著的引导。受访专家建议，电商平台可对使用循环包装的商家进行流量倾斜或搜索加权。徐永贵表示，中通云仓正在尝试给个体商户提供三层瓦楞纸箱的代打包服务，减少客户自身过度包装。

  对消费者，亟需用更直接便捷的方式推动其形成选择环保包装的习惯。《2022中国消费者洞察》显示，43%的受访者愿意为环保产品或包装支付一定比例的溢价。当下多数电商平台尚未建立有效的绿色消费引导机制。快递绿色环保专家建议，平台可设置“可循环包装专区”，在下单页面增设“循环包装”选项，引导消费者优先选择原装直发、免二次包装的商品，给予选择该服务的消费者折扣、积分奖励。

  因地制宜，一城一策构建回收循环体系。我国地域辽阔，快递包装废弃量差异明显，相对应的快递包装废弃物回收循环体系也各不相同。杜欢政认为，各地区经济社会基础条件、交通运输情况、快递包装产废量不一，需要用“一城一策”的逻辑建立循环回收体系，“应根据不同城市的特点，研究出最适宜当地的包装回收循环体系。”

  发达地区快递业务量大，物流基础网络完备，消费者绿色环保意识高，可以充分利用发达地区的现有设施基础，优先考虑在这些地区开展试点。杜欢政介绍，上海自2022年起开展了第一批可循环快递包装应用试点，至2024年8月，上海市五家试点单位通过可循环快递包装应用试点验收，不仅推动了可循环快递包装的应用，也促进了塑料类可回收物的单独回收。

  偏远地区快递业务量小、物流网点分散，回收主要依赖当地民众自发行为，缺乏统一渠道，回收率低下，物流成本高。徐永贵认为，针对农村地区的包装回收循环，可以将这一数据作为网点运营考核之一，引导网点开展包装回收工作。“如利用派件车辆，将网点回收的可重复使用纸箱，返程运输到城市网点。也可以尝试推出绿色包装推广奖励，激励网点、快递小哥开展包装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