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集体协商为平台算法和劳动规则“立规矩”“划红线”，促算法更透明、更公平、更科学，让新就业群体劳动权益从“算得模糊”走向“算得明白”

➤初步形成全总牵头抓总，产业工会协同，属地工会负责，多地联动、多线推进、多层覆盖的工作机制

➤算法协商为探索解决困扰新就业群体急难愁盼问题中的深层次因素提供了新机制、新路径，进一步拓展了集体协商制度在新就业形态领域的创新运用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王雨坤

  “推荐路线走不通，或者临时封路，怎么处理？”

  “订单价格每年都有调整，平台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对于暴雨、高温等极端天气，我们希望有更合理的定价方案。”

  ……

  9月10日，在中华全国总工会（以下简称“全总”）和上海市总工会推动召开的“饿了么”平台算法与劳动关系协商（以下简称“算法协商”）恳谈会现场，来自全国各地的外卖骑手不断抛出问题。

  “送一次远单还不如抢两个近单，跑4公里和6公里的单子，配送费都是5元左右，订单价格与距离不成正比，我感觉没道理、不科学。”来自上海市普陀区的骑手饶顶峰说。

  广州的骑手苏金姬补充：“大体积、大重量的订单配送难度高，配送费是否该相应调整？”

  与饶顶峰和苏金姬坐一起的，是“饿了么”企业工会以代表性、广泛性为原则，从上海、浙江、苏皖等7大片区推选产生的另外8位骑手代表。他们中有7人是专送骑手，3人是众包骑手。《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现场看到，每位代表都带着一叠厚厚的资料，显然做足了功课。

  另一侧，“饿了么”总裁，以及骑士权益保障、技术、运营、履约策略等管理部门负责人悉数到场。双方围绕计价、调度派单、时间预估、路径规划等四大核心算法模型，以及劳动规则的制定与实施深入探讨协商，最终签署《2025年度“饿了么”平台算法和劳动规则协议》（以下简称“‘饿了么’协议”）。

  这是全总以推动网约配送行业平台企业开展算法协商为重要抓手，构建“算法向善”新型劳动关系的一个缩影。

  从源头端入手保障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合法权益，近年来，全总从协商破题促进算法治理，通过集体协商为平台算法和劳动规则“立规矩”“划红线”，促算法更透明、更公平、更科学，让新就业群体劳动权益从“算得模糊”走向“算得明白”。

  目前，全总已推动15家头部平台企业开展算法协商并成功签订算法与劳动规则专项协议，协商成果覆盖逾2000万名新就业形态劳动者。

在重庆市渝北区，一名外卖小哥在辛勤工作（2025 年 10 月 1 日摄）  黄伟摄 / 本刊

  工会搭台 部门联动

  我国现行的劳动法、劳动合同法和社会保障制度，更多面向签订劳动合同的传统就业方式。随着平台经济的迅速发展，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劳动关系认定难、社会保险不足、劳动权益保障存在盲区。

  例如，受“算法”所困，部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在劳动安全健康方面存在风险隐患；由于劳动报酬的构成和发放缺乏约束，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劳动经济权益有待更好保障，等等。

  解决制约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的难题，优化算法和劳动规则是一道必答题。

  2024年底，中华全国总工会、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中国企业联合会、全国工商联联合印发《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协商指引》，引导企业规范用工、劳动者依法维权。2025年2月26日，全总牵头启动本年度集体协商“集中要约行动”，通过工会与企业的协商机制助力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其中，推动平台企业开展算法协商是工作重点。

  全总选定算法问题较为突出的撮合平台“挂图作战”，逐一制定方案，深入指导。以平台总部为原点，各省多线程推进，初步形成全总牵头抓总，产业工会协同，属地工会负责，多地联动、多线推进、多层覆盖的工作机制。

  江苏省总工会党组书记刘月科介绍，在全总指导下，江苏成立由省总工会牵头，省委社会工作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交通运输厅参与的算法协商工作领导小组，制定算法协商恳谈会工作方案，建立“工会搭台，部门联动”工作机制。

  具体分工上，省委社会工作部门协调平台企业党委，强化企业责任担当；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对协议条款合法性、合规性全程把关；交通运输部门发挥行业监管优势，敦促平台企业配合，推动包括属地“T3出行”、满帮集团等头部平台签订算法规则集体协商。

  目前，北京、河北、上海等15个省（市）已指导平台企业本地分支机构开展省域协商，召开33场省域协商恳谈会。

  上海市总工会副主席赵德关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上海已推动“饿了么”、京东秒送、申通、圆通、韵达、极兔等6家总部在沪互联网平台企业建立全平台协商机制，美团、滴滴、货拉拉等平台企业建立上海地区总部民主协商制度，浦东、静安、杨浦家政服务行业和网约车行业建立行业性协商机制。

  “持续做好平台算法协商工作，是回应平台企业劳动者关切、维护劳动者合法权益的关键所在，也是促进平台企业健康发展的迫切需要。”全国总工会有关负责同志表示。

  聚焦关键 优化算法

  在9月10日恳谈会前，“饿了么”于4月25日召开上海市域协商恳谈会，而后在重点省市召开9场区域协商会，通过多种途径面向一线网约配送员征集意见建议。

  “劳动报酬、休息休假、劳动保护、福利保障等是骑手的普遍关切，是协商恳谈的重点议题，也是算法和劳动规则针对性改进的方向。”“饿了么”平台工会主席肖水贤说。

  例如，“饿了么”协议明确，网约配送员的范围覆盖平台上的专送、众包以及服务商等超过400万的从业人员，并提出确保众包网约配送员在正常劳动情况下小时劳动报酬（含补贴、活动等）不低于当地最低小时工资标准。

  针对苏金姬等骑手提出的问题，“饿了么”协议提高了劳动报酬与劳动强度的相关性。例如，对于超重、体积大、需要步行上下楼梯等较难配送的订单，提高其在计价算法中的权重比例。

  全国总工会法律顾问委员会委员、上海长三角律师事务所主任陆敬波表示，“饿了么”平台的这次算法协商程序规范，为上海本地平台用工关系治理提供了样板，也为我国劳动法律体系规范面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补短优化贡献了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不止“饿了么”。在全总和多省市总工会推动下，多家平台企业将恶劣天气补贴、平台抽成比例、安全保障、工作时长、超时扣款等劳动者重大关切作为协商重点，因企制宜提高协商恳谈实效性和算法优化精准性，更好保障劳动者劳动报酬权、休息权等权利。

  比如，在全国总工会、广东省总工会等单位指导下，货拉拉通过开展算法协商以降低订单抽佣、治理运费拖欠等举措，以及在企业官网增设“算法公开”入口等方式，持续提升算法透明度。近日，该平台明确，将利用AI安全防控系统实时监测订单是否存在危险品运输、违规载人、疲劳驾驶和货物超限等情况。如情况属实，平台将做出强制取消订单、司机端弹窗提醒等干预处理，以此提升货运司机的安全保障。

  据了解，订单取消后，平台判责系统算法将自动采集各类数据并提取关键信息，结合平台规则分析，初步认定责任归属；如因货品违规而取消订单，系统会直接认定司机无责。数据显示，该判责算法实施后，货拉拉平台危险品运输和违规载人日均风险单量下降30%。

  全总相关负责人介绍，2025年，工会推动15家头部平台企业开展平台算法协商，2852家地方性平台或平台分支机构与劳动者开展协商；各地共签订快递、外卖、货运物流等行业（区域）集体合同3576份，覆盖各类新就业形态企业1.32万家。

  常态化协商久久为功

  来自北京的骑手李雪贞，今年参与了两次算法协商恳谈会。5月，他所在的平台上线新项目后，订单激增，派单不合理情况多发。“我们反馈问题，平台优化算法，确实能感觉到变化。”他说。

  李雪贞的感受不是个例。越来越多的骑手开始对看不见的算法拥有话语权，并切身感受到算法优化的温度。

  比如，“吐槽”远单性价比不高的饶顶峰发现，如今接了远单，系统基本都会“跟”几单近的顺路单；湖北武汉的骑手沈志亮说，如果接到难度较大的单子，平台会给额外补贴；来自浙江杭州的朱明李告诉记者，平台App的骑手端有了反馈机制，骑手可及时上报交通管制信息，也可针对因封路导致的延迟取餐、送餐超时等情况进行申诉……

  通过建立算法协商恳谈机制，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中与算法控制密切相关的内容纳入定期沟通协商的议题范围，构建可持续的算法问题沟通渠道，有利于保障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知情权和参与权。

  “我们初步建立起‘骑士圆桌会—集体协商恳谈会—职工代表大会’民主协商机制，目前已在200多个城市成功召开500多场协商会。”肖水贤介绍。

  记者从全总了解到，多家平台建立与工会、劳动者的常态化协商制度，承诺定期召开算法协商会议、提前公示算法变动、建立劳动者诉求快速响应渠道，使劳动者逐步有序参与到平台算法规则的调整、优化过程之中。

  全总相关负责人表示，算法协商为探索解决困扰新就业群体急难愁盼问题中的深层次因素提供了新机制、新路径，进一步拓展了集体协商制度在新就业形态领域的创新运用。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将行之有效的协商成果制度化、机制化，将算法协商全面嵌入集体合同制度、企业民主管理制度、劳动关系协商协调机制之中。

  深圳依时货拉拉科技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柯姗告诉记者，算法治理“公开+共治”模式，正在倒逼企业进一步修炼内功、规范发展。今年7月，货拉拉联合满帮集团等四家平台企业签署《货运行业算法自律公约》，明确“阳光抽成”“货主实名制”等10项举措，共推行业规范可持续发展。

  多位受访者表示，算法协商行稳致远，既需要工会等多个部门持续发力，也离不开法治支撑。据了解，上海正探索通过地方立法先试先行，系统规范协商主体、程序、方式、成果、形式、履约监督等要素。

  “以法固根本，让算法协商有章可循、有法可依，让平台经济发展拥有稳定、可预期的制度环境，十分必要。”陆敬波说。□